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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思想家的凡·高凡·高和他的麦田

1998-06-17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与一些理智型的思想家把人定义为“……的动物”(“能使用工具的动物”、“语言的动物”)不同,具有诗化倾向的思想家往往把人比喻为某种植物。其中最著名的当数帕斯卡尔的说法:人是软弱不堪的,如同一根随风摇摆的芦苇;但人是有思想的,思想使他在强大的宇宙面前傲然挺立,显得比宇宙更加强大。

不过在我看来,所有这些比喻都不如这样一个看似笨拙的比喻来得精当——人是麦子。这个比喻可以追溯到福音书里的耶稣。耶稣曾这样训诲他的门徒:吝惜生命的,必将失去生命,抛弃生命的,反而得到生命,正如一粒种籽,只有被抛弃到泥土中,才可能焕发出生命,要是持守着它不放,它的生命即告完结。

把耶稣的这个比喻中包含的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是不被列入思想史正史的凡·高。可以说,他的艺术和思想的灵感在相当程度上来自对于麦粒这种最为平常的种籽的关注。“在生活的另一面,我们看出痛苦之存在的理由。眼前,这痛苦如此弥漫,布满整个视野,以至酿成绝望的大洪水。然而对于这,对于痛苦本身,我们知道得很少。我们最好去看麦田,即便是画中的麦田也行。”他认为每个健康的人身上都有着“麦粒一样的生机,由此产生出自然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历程就是这种“生机”展开并完成的过程。

这首先是一个苦难的历程。麦粒被播撒到泥土中的时候,就是被埋没、被幽闭的时候,它在孤独的、暗无天日的处境中经历着内在分裂和自我异化。由此它开始了回复自身、再度完成自身的漫长的旅程。这种再度自我实现不啻是一种苦役:一方面它被驱使着走向既定的目标,另一方面又有一种巨大的阻力使它无法迅速接近目标。因此凡·高又把人的生命历程比喻为“朝圣”和“走路”。“像走路一样:你望见道路尽头教堂的尖顶,以为就要到了,但由于地面起伏不平,这时你面前又出现原先没有看见的路。”麦粒重新成为麦粒的“天路历程”是异常辛劳的,因为它无论白天黑夜,都在片刻不停地“朝圣”。

这也是一个欢乐的历程。“生长”每时每刻都是内在生机的释放和舒展,都是在接近(尽管缓慢得难以觉察)那个遥遥在望的目标。“我们在生活中越来越往前走,生活也越来越艰难。但是,在与困难作斗争时,内心深处的力量得以焕发。”因此在朝圣者的内心,有一种激越和豪迈的力量感在悄悄地滋生。这种深沉的快乐感是这苦难的历程本身所给予的,并非主要是或者说主要不是越来越近的目标所给予的。他内心的忧郁是一种“积极的忧郁”,他“永远悲伤,又永远欢乐”。他的受苦不是无谓的受苦,而是一种生长性的、福乐般的受苦。这令人想起了泰戈尔的诗:“炽燃的火焰对自己说,这是我的死亡,也是我的花朵。”

事实上,凡·高笔下的花朵总是呈现出炽烈燃烧的状态,《向日葵》、《鸢尾花》就是凡·高的“欢乐颂”。

在常人眼中总是悄然不动的植物,在“敏感到了神经质状态”的凡·高看来总是一个个别开生面、惊心动魄的场面。他强烈地感受到植物生命的动与静之间的张力,而且对他来说,整个世界(从静谧的星空到凝然不动的大地)都充满这种张力。换言之,他目光所及都是一种“静止的运动”,整个世界都被他“植物化”了。

有时,凡·高把目光所及即是生命的状态称为“爱”。对于世界的这种“爱”,就是他充实的生命力向外部世界的投射。对于给健康的人带来快意和舒畅的东西(比如明亮的阳光、凉爽的风)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总是意味着威胁和危害。一个人对于外在世界的怨恨说到底就是他的内在生命虚弱的征候;反之,“爱”就是一个强健、充实的生命散发出的光芒。爱是一种唯有经过艰苦的锻炼而获得的一种“精神体能”,一个人对世界的爱不是因为世界“可爱”,而是他能爱。

当凡·高向表姐凯求婚时,凯的回答是:“不,永远永远不!”这句话可以看作是世界借凯之口对凡·高说出的。这个对他永远说“不”的世界就是凡·高的精神体能的训练场。对于说“不”的凯,他的信念是“永远永远爱她,最终她会爱我”。这也是一种说“不”的方式——以爱对无情的世界说“不”。

这种“爱”就是保罗在《哥林多前书》中所说的作为“恒久忍耐”的基督之爱。凡·高在给提奥的书信中多次提到一本名为《效法基督》的书。他没有在外人看来是正当的职业,他的“职业”就是“全力以赴地与自己作对”,持续不断地自我虐待(如穿麻袋做的衣服,冬天赤脚,睡觉不盖被子),以锻炼自己的耐性。他这样写道:“古斯塔夫·多雷有句名言:‘我有牛的耐性’。我一直欣赏这句话,……难道人们不应当向大自然学会忍耐,在看着庄稼的慢慢成熟、看着事物发展的过程中培养耐性吗?”

他认为植物是一种比人可敬得多的生物,因为与植物相比,人太习惯于偷奸耍滑,太没有耐性了。因此在他那里,“效法基督”与“向大自然学习”、像庄稼一样培养耐性是一回事。于是他无数次地想象自己是一株麦子,世界就是他的麦田。麦粒被播撒到麦田中,就是被流放、被囚禁在那里。麦子与人不同,没有所谓的“家园”,或者说这流放地就是它的“家园”。它就在这流放地上安身立命,原地不动、夜以继日地进行着一种缓慢而剧烈的运动——在渴望和忍耐中生长。

当然凡·高毕竟不是麦子。除了像麦子一样有“对于生命的炽情”之外,他还有感觉和思想,以及表达感觉和思想的笔。至于这些感觉和思想是记录在画布上还是记录在纸上倒是无关紧要的,正如我们称他为画家还是作家、思想家也是无关紧要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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